1969年的寒冬，北方的风像刀子似的刮过青砖灰瓦的家属院，晾衣绳上冻硬的白菜帮子晃荡着，院里的人们裹着打补丁的棉袄，像一片片沉默的“蓝蚂蚁”，就在这时，一辆嘎斯老车碾着雪停住，穿着鹅黄丝绒旗袍的沈曼卿踩着小羊皮靴走下来，卷发上的珍珠发卡在灰蒙天色里闪着微光，她手里攥着本英文版《飘》，与这满院粗粝的生活撞了个满怀——半个月前，她还是上海滩法租界里锦衣玉食的沈家大小姐，一纸下放通知,将她从雕花窗棂的洋房拽进了这个连炉火都要靠定量煤球维持的工人院。
“资本家的娇小姐，也配吃我们国家的定量粮？”邻家王婶的撇嘴像根针，扎得孩子们偷偷往她这边瞅，沈曼卿没说话，默默挽起旗袍袖口，露出冻红的手腕，蹲在结冰的水房帮着洗菜，冰碴子扎进指腹，她却像没感觉，直到傍晚程家老三程砚秋抱着散架的木床板回来，锈蚀的铁皮划破小腿,血珠迅速浸透洗得发白的蓝布裤。
她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盒，里面是几包油纸包着的磺胺粉——从上海偷偷带来的“违禁品”，她蹲下身时，旗袍下摆扫过冰冷的水泥地，抬头对程砚秋笑了笑：“程工程师，你这伤口要是感染，以后可怎么画图纸？”程砚秋愣住了，这个总被议论“资产阶级小姐”的女人，眼神干净得像院里的井水,倒映着他愣怔的脸。
程砚秋是院里出了名的“臭老九”，下乡改造三年回来，孩子们见他就跑，连食堂打饭都故意把勺子刮得刺啦响，可沈曼卿不避讳，反而把英文食谱译成大白话，帮食堂师傅做“洋派”菜：玉米面饼子里裹芝麻糖馅，蒸出的饼子焦香流心；她教程砚秋用废旧零件改造煤炉，炉膛烧得旺，把小屋烘得暖和，程砚秋则给她讲“地球是圆的”，讲星星离我们有多远，她就偷偷记在本子上，夜里在煤油灯下画插画，第二天变成孩子们抢着看的“小人书”——圆滚滚的地球,戴眼镜的小人指着天上的星星。
批斗大会那天，红卫兵把“打倒反动学术权威程砚秋”的牌子挂在他脖子上，墨汁顺着纸条往下淌，沈曼卿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手里攥着条刚织好的灰色毛线围巾——那是她拆了自己唯一的好毛衣拆的线，她把围巾裹在程砚秋脖子上，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在冰面上：“我沈曼卿嫁的就是程砚秋！他教我认星星，我教他种玫瑰，你们批他，不如先批我这资本家的骨头！”
风从砖缝里钻过，吹乱她额前的碎发，程砚秋看着她，想起初见时她旗袍上的玉兰胸针——在六零年的寒冬里,竟比春天的花还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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